Friends, 或全球化时期的《四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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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行的读者应该不难看出,我最擅长的其实是思想和文化史。这倒不是说我对自己写的政治军事和经济相关的历史没有把握,而是说,我对那些主题不够敏感,经常会找很多材料和其他论文,来弥补我直觉上对这些问题的相对愚钝。而思想和文化议题方面,我却更有一些想法和灵感,总是能直觉上觉得“这个不对”,或者“这个事情就是这样”,而不需要用其他材料来佐证。

我对思想和文化的相对敏感部分源于我的出身和美国的教育系统。士大夫阶级对军事和经济尤其不敏感,再加上美国当今的历史专业训练也以文化,社会和跨学科界限为主流。纯粹的,讲数据和图表的军事和经济史,早已不流行了,现在大多是倾向于用文化视野来重构各方面的历史。然而这只是表面,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来自于全球化的需求。正如冷战结束后所有人都以为的那样,全球化终于解决了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所有问题。政治上都要民主化,民主是万能的。经济上都要实行市场经济,实际上就是称为美元经济的附庸。军事上最好是其他人都放下武器,由美国来充当世界警察,矛盾和冲突通过非暴力的方式来解决。这三个因素互相支持:民主导致市场经济,或市场经济推进民主改革,冲突通过协商和对话这种民主程序来解决。换言之,政治,经济和军事议题已经没有了讨论的价值,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专家来处理细节问题就好了,职业官僚在全世界大量膨胀,他们让人感到无聊。这以后,思想和文化才因此占据了大众讨论的主流。然而这里所谓的思想和文化,其实主要指的只是美国中产阶级消费者愿意购买的思想和文化产品。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中国没有人看京剧,而京剧却被美国中产阶级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然而我们不要以为这种东西没有实际影响力,恰好相反,美国中产阶级认为是什么,全世界就会去迎合。系统的开发和利用美国中产阶级对异域的好奇心,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产业。

此时的美国中产阶级,对于外部的观察者来说,仍然像欧亨利在《四百万》里描绘的那样天真,善良而淳朴。不管生活多么苦,最后麦琪都会送来礼物,或不管阿甘受到多少磨难,最终都会实现他想要的。甚至连9/11也不能打击他们。2010年有一个电影叫unthinkable,讲的是美军严刑逼供一个恐怖分子。里面最unthinkable的一个刑法,居然只是当着恐怖分子的面威胁要折磨他的两个孩子这种,在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司空见惯的逼供手段。全球化的黄金时期,就是这么一个肤浅,乐观,天真的氛围。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拿出真心,一定会找到爱的。只要找到合适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会得到幸福的。Friends完美的契合了这三个美国中产阶级的愿望,因此不仅成为了史上最成功的sitcom之一,还可以说是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标本。

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它已经做到足够多元了,今天的人用今天的“多元”标准来攻击它,其实是很不公平的。里面有犹太人,有意大利裔傻大哥,有中西部的white trash,有信巫术的街头浪人,他们都聚集在纽约市这个全球化的首都。在6个人交流的过程中,他们讨论了单亲的议题,代孕和领养的议题,同性恋,两性关系,孤寡老人,婚姻,友情,办公室等几乎所有潮流问题。然而故事最核心的地方,始终是那个20岁到30岁的年轻人来到一个大城市里生活所面临的方方面面的问题,这在全球化时代,几乎人人都可以共情。然而它最聪明的地方在于,它到此为止了。它简单的提了一下这些现象,然后迅速用幽默和童话故事一样的转折一笔带过,蜻蜓点水般的避开了所有核心问题。肤浅和盲目乐观不是它的弱点,肤浅和盲目乐观是它的强项。它不能帮你解决你的问题,它甚至很多时候不能理解你的问题,但是,它真的像一个朋友一样,像它的片头曲所唱的那样,可以一直陪着你。我想,这才是它可以经久不衰的原因。它甚至超过了它的时代,因为有很多在全球化以后才出生的年轻人,依然会被它吸引。

但今天的大部分人怀念它,除了怀念20年前的自己以外,恐怕更多的是对黄金时代的追忆。人们,尤其是美国的中产阶级,已经隐隐约约的感到全球化结束了。他们怀念那个如此简单,如此肤浅,如此盲目乐观的90年代,一如后现代怀念现代。也许他们同样怀念那个全球化为他们勾勒的理想世界,那个90年代的成人童话: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聚集到大城市寻找自我,他们经过努力,克服困难,互相扶持,和一点点运气,最终活出了自己的精彩。这样的故事结构,如果让今天的人写出来,会被骂到狗血淋头,但恰恰就是因为它是90年代的电视剧,人们才选择主动的包容它。这个包容的背后,就是全球化时代的老人,正在怀念他们知道已经过去的那个黄金时代。如果全球化是今天的镀金时代,Friends就是今天的《四百万》。它充满了创作者对充满活力的纽约市和纽约市民的热爱。它轻浮,肤浅,简单,老套,天真,一厢情愿,却精准的刻画了全球化时代试图给全世界呈现的样子。所以再怎么样,它也有作为历史材料的价值,留给2080年的历史学家们研究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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