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狱”:后全球化时代的裂痕与民族国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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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愚钝的大众阅读阶级,也可以在2016年以后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全球化的终结开始了。学界和商界对全球化的结束早已有比较成熟的讨论,然而这种讨论主要集中在宏观的经济和政治主题,比如“全球化的终结等于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完成”,或者“极权主义/民族主义的兴起对全球化的冲击”等等。本文没有画蛇添足的打算,而是想从更微观和更文化的层面上来调查全球化的终结与后全球化时代的格局。即便如此,这样一个宏大的课题本来是不可能由一篇文章完成的,事实上,这样一个课题很可能可以养活二十年后的许多历史学家。历史学家的优势在于后见之明,当他们进行研究的时候,他们的大多数研究对象已经不再是行为主体,虽然他们的符号和教育意义仍有可能改变。比如历史学家只有在汪精卫死了很久可以才可以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但汪精卫在未来仍然很有可能摆脱“汉奸”的称号。然而历史学家也是人,也是无时无刻不在利用有限的信息做出片面的判断和艰难的决定,他们在工作上可以力求格式的严谨和材料的全面,在生活中却不得不依靠直觉和本能来行动,本文正是这样一种生活上的尝试。因此作者才斗胆以一篇文章来概括如此大的课题,里面一定会有非常多的错误判断,希望可以得到各位读者的原谅。

今天的全球化是从工业革命以来几百年历史演化的结果,但最重要的历史遗产来自于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如果我们单从萨拉热窝的枪响开始算起的话,全球化跟美国的帝国化高度重合。旧欧洲的灯光熄灭了,昨日的世界一去不复返,美国人半推半就的承担起了重塑世界秩序的责任,惊讶的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对手。唯一的挑战者苏联只是美国的影子。苏联体制说到底,只是对泰勒主义拙劣的模仿和滥用。美国在与自己的影子斗争的过程中,逐渐加深了对世界的控制。全球化从经济上来讲主要是马歇尔计划的扩大,西欧的工业基础和技术开发的传统比较深厚,只要给予贷款就可以很快恢复活力,东欧和亚非拉从问题的本身来看比较严重,但离美国太远,威胁太小,实际上反而需要美国的直接援助更少,很多时候,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四三方案,是美国开绿灯,西欧和日本为主力和先锋来进行援助的。苏联倒台以后,美国毫无阻力的收割了前苏联和前共产主义国家的大量廉价劳动力,让后者有机会为美国的中产阶级生产便宜的日用品,除此以外他们好像也做不到其他事情。实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意思,就是美元畅通无阻,美国以外的地区都变成美元经济的附庸。政治上来说,民主和自由成为了普世价值。所有的矛盾,冲突,分歧,斗争都要以民主协商的方式来解决。任何政府如果想获得山姆大叔的青睐,都必须在表面上制造一个民主选举的架子来。军事上,美国再无敌手。越南战争的挫败对美国人和美国的敌人来说都只有宣传和心理上的刺激作用而已。反恐战争以后,美国政府事实上获得了可以绕过国会的,随时开战的权力,越战期间阻止美国胜利的因素也越来越不起作用了。为了减少美军的开支和伤亡,美国通过推行经济全球化和民主化,试图让还不愿臣服的各邦逐步放弃武力,由美国充当世界警察。这样一副全球化的图景在千禧年之后愈发清晰,世界经济将变成美国经济的附庸,所有人的分歧都需要在会议室里进行漫长的讨论,美国军队和情报机构遍布全世界,随时提醒着那些还不服的国家和机构不要轻举妄动。原则性问题没有了,剩下的事情交给专业的技术人员,精英士兵,律师和官僚处理就可以了。

文化上的多元只是表象。我们所谓的文化多元,实际上指的是美国中产阶级可以消费的文化产品数量增多而已。生产文化产品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展现各文化的不同,而是为了在美国中产阶级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便在将来需要的时候影响美国的政策。东亚是美国的征服地,因此对出口文化产品的要求特别强烈。日本在二战后,最先开始系统的开发和使用文化产品,从《菊与刀》开始,以动漫产业达到顶峰。韩国紧随其后,目前看来还没有达到日本的高度。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在千禧年以后才开始慢慢在台湾人和香港人的指导下慢慢学会这项技术,但由于极权体制的固有弱点,运用起来仍然显得十分笨拙,完全不如图博在三十年代就制造出来的香格里拉。无论如何,这些文化产品都非常肤浅,主要是满足美国中产阶级时不时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的好奇心。然而这些文化产品却对他们的生产国产生了不小的冲击。为了维护这些文化产品塑造的形象,他们的生产国必须付出真金白银,调整本国的政策。这种辛苦,我们可以用十几年前沦陷区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来形容: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因此,所谓的文化多元,实际上是美国中产阶级在无意识的塑造全球的文化。全世界大多数地区,都在竞相输出自己的文化产品,以满足富裕的美国中产阶级越来越旺盛的好奇心和对异域情调的追捧。

这样一来,核心的军事财政和政治问题交给专家,跨国官僚机构大量膨胀,这些议题让普通人感到无聊。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享受多元文化产品带来的新鲜体验,满足于平静的日常生活。在以强大的美国军队为后盾的相对和平之下,物质财富大量聚集,美国当然拿到了最大一块蛋糕,但由于财富的总量是如此巨大,其他地区和国家仅仅拿到一小块,就足以维持政府的门面和国家表面上的平静。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一个村,明天会更好,民主自由是普世价值,这些普遍的乐观情绪通过中产阶级掌握的媒体和宣传机构扩散到全世界。这样一个全球化的理想世界可以在经典美剧Friends里找到: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聚集到大城市寻找自我,他们经过努力,克服困难,互相扶持,和一点点运气,最终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样一个理想世界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已经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极权主义兴起,被称为恐怖主义的势力无法被消灭,俄罗斯,伊朗,中国这样的旧帝国复活,在西方核心地区,民族主义破坏联合国和欧盟这样的跨国机构,同时瘫痪本国国会,分裂势力四起,地区冲突再起,并有升级的趋势,远离美国的政府和国家连门面也难以维持,不断爆发抗议和政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全球化的理想无法实现?如果我们用简体中文读者习惯的语言来重新包装这个问题的话,为什么世界没有明清化?

因为全球化扼杀了可能性。福山预测的历史的终结虽然遭到许多嘲笑和抨击,但在他当时和之后的十几年看来,确实是非常有可能的结果。这个结果太压抑,太可怕了。政治经济和军事议题的专业化意味着这些议题失去了根本分歧。难道再没有任何其他可能的政治和经济体制了吗?难道再没有其他可能的选择了吗?难道再没有其他可能的路径了吗?这种可能性的逐步消失让包括美国人在内的所有政治人恐慌。可能性的消失,具体到每个人身上,那就是朝九晚五的无聊生活,千篇一律的旅游景点和城市,30岁以后就丧失动力和意义的生活,无法为外人道的孤独和苦闷。表面的繁荣只是暂时压住了这种焦虑,当表面的繁荣也无法维持以后,人们发现,他们会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了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意义。其实早在一百年前,福特Model T的兴盛与消亡就已经极具象征意义的预示了美国主导的全球化的开端和结局。而又因为全世界的政治人远比东亚大陆的政治人更多,因此世界得以通过反全球化的方式避免明清化。现在我们发现,人们愿意放弃财富甚至生命,只为了给未来保留可能性。

其实反对全球化的声音一直存在,只是他们在过去十几年被挤到了边缘。随着全球化,尤其是经济全球化的逐渐深入,有越来越多的人和团体离开产生自己的环境,到外地甚至外国去生活。全球化缓慢而温柔的撕裂了原有的共同体,制造了大量官僚体制无法驯化的人口,在他们试图重组共同体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新宗教和亚文化团体,这些宗教和团体往往在口号和诉求上显得极端或者离经叛道,比如撒旦崇拜或者末日崇拜,但却令人震惊的吸引了很多人,甚至包括许多在全球化体制中受益的,受过普世高等教育和位高权重的人。然而推动这些组织的根本动力,目前来看仍然是破坏性的,也就是说,这些组织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们可以给人提供不同于普世价值的新鲜感,意义,刺激和动力,而且经常是以夸张的口号和引人侧目的行为艺术为主。但具体到如何扩大组织,建立稳定和复杂的体系上面,他们往往显得非常稚嫩。我们偶尔会听到某“邪教”或其他组织通过给予社会边缘人提供社区,迅速扩大,然后因为教主或者负责人的性丑闻或者贪污等问题,组织瞬间崩溃。而具有建立一套正规体系的人才在哪里呢?仍然在全球化时代的各大机构中。他们在跨国企业里,在政府里,在军队里,在大型教会里,在大型NGO里。然而他们的口号和诉求又太无聊了,完全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脱离共同体的人口寻找社区的要求。

这就是后全球化时代的裂痕:可以建立稳定组织的人无法喊出凝聚人心的政治口号,以及可以号召大量群众的人无法建立有效的运作机制。政治正确令人感到恶心,新自由主义和文化多元的口号让人觉得虚伪,但是福利机构和官僚国家仍然掌握在这些符号的操纵者手里。极端的政治和社会团体只能瘫痪现有机构,却无法产生出替代品。没有人喜欢专家和技术官僚,他们越来越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但各种社会福利项目离开他们却很难运作。这样的裂痕造成的动荡将会制造经济危机,通货膨胀,物资短缺,抗议示威,政权更迭,甚至区域战争,直到新的平衡点达成。因此,后全球化时代并不是全球化完成以后的下一步,而是整个逆转全球化时代的机制。

民族国家曾经一度被人认为是过时的政治体制,尤其是在冷战时期,美苏在全世界的争霸肆无忌惮的破坏自称民族国家的各种政权的主权。在全球化时期,民族国家更是连面子都要保不住了。它如今还能存在的根本原因,就是掌握了福利国家和官僚制度。一个第三世界的民族国家也许在军事和外交上基本会听命于美国的某个代理机构或者强大的邻邦,但是公立教育,政府福利一定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说,如果一个自称民族国家的政体没有办法控制福利和官僚制度,那么它是一定建立不起任何有效统治,会经常发生政变,抗议和动荡的。这也就是说,今天的民族国家早已不像19世纪那样还处于新生的阶段,可以用美好的未来以策动具有政治能力的个人和团体为其服务。今天的民族国家现实得多,必须要拿出可靠的财政体系才能吸引到人们的支持,比如美国的民族主义者当然会高喊美国优先,但他们也绝不会再放弃奥巴马医改,不管以前批评奥巴马医改的川普和共和党人看上去有多么爱国。

这恐怕才是民族国家可以在未来生存下去的原因。一个掌握了福利和官僚机构的政治机器与反对全球化的政治诉求相结合,终于可以在有意义的打破了全球化格局的情况下,重建一个可以替代的,负责任的政体。而在还没有成功建立过成型的民族国家体系的地方,比如东亚大陆,那就是一个与社会解体的赛跑。哪些地区可以在社会解体以前产生出一些成型的福利体系和社会组织,就可以迅速吸收大量的由社会解体而释放出来的人口。而这些组织可以在必要时刻转换成军事组织,可以面对在西方社会不常见的流民战争。而东亚大陆的主要特点,是中华帝国的野心与列宁主义的机器结合,形成了一套反西方的反全球化体系。

因此,民族国家的建构在东亚其实正好可以起到反对中华帝国,反对列宁主义和亲西方的效果。最近也有许多东亚的民族建构者逐渐开始活动,然而他们最大的问题在于起步太晚,时间太短,他们所依附的社会和团体,因为中国持续不断打压的缘故,又显得太软弱,跟他们利益一致的势力,也因为中国的阻挠而无法串联起来。更为致命的是,他们大多数是全球化体制培养出来的类中产阶级,不一定准备好了处理后全球化时代的动荡。因此,如果作者对当今民族国家的判断为真,那么对于东亚的民族建构者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学习如何建立成型的福利和财政机制。这一点仍然是可以做到,而且是应该做到的。全球化的逆转会导致大型跨国机构的重组和洗牌,而这就是东亚的民族建构者可以参与的地方。他们可以用反对殖民,人权,少数团体保护或者其他主题参与到各类活动中,不仅从中学习和积累实际操作政治机器的经验,还可以获取珍贵的资金,信息和人脉。他们同样可以通过把普遍存在的,各地人民对中国政府的不满,以政治化的语言表述出来,希望可以从中选拔有政治能力的人。

在今天的东亚进行民族建构,这个过程一定是痛苦和疲惫的,会经常伴随着焦虑,抑郁和不安。然而这些经历却是真实无比的,是全球化时代无法提供给民族建构者的全新体验。当我们如果遇到一个太过美好,以至于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的时候,我们会干什么呢?我们会捏一下自己的脸,或者咬一下自己,让自己感觉到疼痛。为什么呢?因为疼痛才是真实的。如果一个人能够感觉到痛苦,感觉到不安,就说明这个人在无比真实的活着。而作者对真善美有最基础的信心,始终相信真实的乡土情感一定不会输给虚假的人造帝国。如果说全球化的破灭是人类为未来保留了可能性的话,东亚的民族建构也同样是此地的一些居民,为这片悲伤的土地保留了一点点可能性。而在这个过程中,全球化时代常见的那种空虚和不真实感会很快消失不见,人的意义与利益重新恢复一致,信念会再度产生。

祝各位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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