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高渐离 — — 彭家珍
个人的短期行为能够影响历史走向的机会少之又少,巴蜀刺客彭家珍刺杀宗社党脊梁良弼这件事可以算作一例。虽然即使彭家珍刺杀失败,也不一定会改变历史的走向,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彭家珍成功刺杀良弼这个人的短期行为,确实对历史路径积分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革命/大中华民族史观通常把这次刺杀定义为革命党的革命和排满行为,把彭家珍以一个革命党员,良弼以一个极端保守派的形象呈现出来。即便除开革命/大中华史观其他最明显的漏洞,这样的叙事也忽略了这次事件最重要的影响:将襁褓中的中占各国往中国主义的路上又推进了一步。
彭家珍于1888年生于清占巴蜀金堂县。金堂是富县,既在成都平原腹地,又是水陆交通枢纽。成都平原多产儒化士大夫,彭父却不同。作为土豪,他不拘泥于考据词章,而是在蜀地就率先引进新学,收获大批门生,比如后来的蜀军都督张培爵。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极其重视武德,仰慕明占巴蜀时期的英雄,“秦夔送秦良玉弟兄学兵法故事”,彭家珍从小即受此熏陶,长大后进入武备学堂,后来赴日本考察军事,然后加入了革命党。以他的才华,在哪里都有发挥空间,所以他自认为在巴蜀是屈才了。蜀军政府邀请他回蜀领兵,他却选择了更艰难的进京刺杀的道路。早期的同盟会和革命党对于中占各国的独立其实是有推进作用的。按照他们的宏愿,内亚各国退出清帝国各自建国,而清帝国内其余各国组成联邦式国家。这样的联邦式国家必然不稳定,然后在长期的混战中凝固边界,解体和独立同步完成。革命党用当时流行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言论来武装自己无可厚非,但却把“汉族”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成功。彭家珍加入了这样的革命党,也就注定了自己的悲剧结局。高渐离被熏瞎了双眼,却始终明白自己的目标是秦王;彭家珍双眼清明,却被“汉族”的伪发明遮蔽了心眼,刺杀了自己本不该刺杀的人。
又跟革命和大中华叙事不同,清末的革命党实际上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中。他们在清帝国境内策划的各种革命收效甚微而消耗巨大,清帝国推行的立宪(其实就是缓慢和平的解体清帝国)又挤压了他们在海外的生存空间,让康梁党人春风得意。虽然清帝国解体是早晚的事,但当时更有可能占据优势生态位的明显是立宪党而不是革命党。汪兆铭笔锋再锐利,也敌不过现实政治的层层压力和同盟会内部的分裂。他失去了耐心,自称“素鲜恒德”,于是决心用刺杀以小博大。“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成就了他的一世英名,却并未能真正对清帝国造成实质性的杀伤。
而彭家珍的刺杀则完全不一样。革命军兴,袁项城出,但即便在此时,情势依然不明朗,至少不对革命军有优势。革命军迫切的想议和,因为己方军事上的劣势其实已经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袁世凯迫切的想议和,因为他政治上的脆弱也已经被明眼人看在了眼里。革命军并不能真正信任袁世凯,而后者养寇自重也已经遭到清廷的怀疑。良弼的宗社党和他亲自带领的禁卫军就是悬在袁项城头上的一把刀,稍有不忠,便会向他砍去。假如良弼和宗社党掌权组阁,与革命党死拼到底,那也只能是维持status quo,最后不得不划清边界,放弃统一,因为宗社党驾驭不了新军,而革命党无力北伐。
袁世凯是清末最有力量的人,然而他的庞大力量却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无法发挥。他只能乞灵于中国主义,也就是说,他只能通过向世人证明,他,而不是清廷或者革命党,才能再次统一中国。否则清廷退回关外,革命党满足于关内十八省,那么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袁世凯的立足之地呢?所以,袁世凯为了自身的存在,必须消灭宗社党。革命党出于排满理论和维护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也必须消灭宗社党,否则真的打起来,革命军的劣势又要被充分暴露。因此他们一拍即合。据说袁世凯通过此时已经出狱的汪兆铭向彭家珍发出指示,刺杀良弼。但即使袁世凯没有亲自发出这项指示,京津同盟支部也不难做出刺杀良弼的判断。彭家珍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了老宗社党的灭亡(后来的宗社党在日本的帮助下才重新组织起来)和袁世凯中国的胜利。良弼,真豪杰也,爽快的赴死。临死前还赞叹彭家珍“真知我者”。“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彭家珍的成功刺杀帮袁世凯解决了最大的障碍,帮助中国主义更进一步,这个结果恐怕不是他本人,他的老同盟会同志和他的乡亲们期望的。如果良弼说满清的祖宗社稷在他一身,那么至少在苏联势力进入以前,中国主义又何尝不是在袁世凯一身呢?京津同盟会刺杀袁世凯失败,然而因为错误的民族发明,被袁世凯利用来刺杀良弼。彭家珍则不幸的以死将历史往他本来不想进入的路径又拉近了一步。从这个角度而言,彭家珍的故事竟有几分希腊悲剧的意味。
民族发明学作为站队和自我构建的技术,在拙作《正名,巴蜀语与民族发明学的一点随笔》里已有提及,不再赘述。而错误的使用这项技术所造成的后果,在此篇通过彭家珍的故事,已经有了申论。巴蜀民族在清末的元气稍有恢复,实在经不起类似彭家珍这样的挥霍。然而即便不是相对孱弱的巴蜀,而是滇,粤,沪这样元气更加充沛的准国家,缺乏良好的民族发明,也就是说,缺乏健康的敌我认知,也会让他们强大的力量无从发挥。太阳底下无新事。今天中占各国的独立运动依然有可能陷入敌我认知混乱,用民主自由来模糊敌我界限,正如清末用“汉族”这样拙劣的发明来混淆真实的共同体。民主自由,民族发明,种族主义等等都是标签,标签有时候正确的贴在药瓶上,有时候并不正确的贴在药瓶上。身体健康的人,即使因为标签贴错而吃错了药,也可以抗过去,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长期吃错药。身体不健康的人,如果吃错了药一次,就很有可能会丢了性命。认清正确的标签和药瓶,对于有很大希望的福摩萨民族和有一些起色的香港,吐蕃,东突,南蒙,满洲等民族非常重要。对于刚起步的包括巴蜀在内的其余各国,也有预警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