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巴蜀朴素民族情感的化身——谢帝

当嘻哈最初在Bronx诞生的时候,它只是拉丁裔和纽约市的黑人举行社区集会时的调剂。不可避免的,这样的聚会最终一定会牵扯到诸多的社会和政治议题。这些议题融入到嘻哈中,使它超出了社区的范围,进入了主流社会的视野。

嘻哈是一个典型的后现代文化现象,这里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后现代,因为这个词已经被滥用得非常严重了。后现代,就其最原始的意义,就是反现代。那么什么是“现代”呢,简单粗暴的说,就是由启蒙运动发展而来的对“新社会”和“进步”的追求。既然如此,这个所谓的“新”和“进步”,是针对工业革命以前的社会而言的。所以“现代性”有摧毁旧体系和构建新体系的两重责任,它在前一个方面比较成功,在后一个方面的成就乏善可陈。正因为如此,后现代所批判的,正是现代性在建构新体系方面的乏力。但这并不是说后现代就要求回到现代以前。事实上,后现代没有任何具体的诉求,它比起现代而言,解构性更强,但已经丢失了大部分的建构性。

如果上面这段话让你一头雾水,那么我可以来举个例子:嘻哈的核心就是发泄。他们最初的受众是被现代化的主流社会排斥在外的边缘群体。他们批评司法制度,批评种族主义,批评美国的帝国主义,嘲笑美国的民主制度,但他们并不赞美什么。另外,从他们的歌词,穿着和形象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习惯把自己当作反派,总是一副要跟世界为敌的样子。反抗和解构有时候是两回事,但在嘻哈中,我们可以看到两者都存在:既有对现行制度的反抗,也有对成型概念的解构。

但光从歌词和形象来看,当然是不全面的。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支持嘻哈的黑人/拉丁裔社区,我们就会不得不承认,虽然嘻哈歌曲的内容是解构的,但嘻哈音乐却起到了帮助建构社区的作用。从最极端的例子来看,东海岸嘻哈团体和西海岸嘻哈团体之间的世仇,本身就是东西海岸黑人基层社区活力的体现。这样的力量促使他们被主流社会统战。你们有空互相搞暗杀,怎么不写点让人容易接受的歌词然后挣大钱呢?早期的嘻哈跟黑帮密不可分,充斥着暴力色情和毒品,后来逐渐被主流社区驯化成为宣扬个性和批判社会的温和媒介,这个是可以被美国主流社会接受和吸纳的。这其实本来就是主流社会吸纳边缘社区的一种方式,他们当然希望黑人小孩当rapstar就可以挣大钱回去返哺社区,这再好不过了,比任何社会福利都有用,Jay-z就是个需要被树立的好榜样。

正是由于美国主流社会对嘻哈音乐的驯化,才有了东亚对嘻哈的灵活运用。Kpop里的嘻哈是一例,周杰伦的嘻哈又是一例。周杰伦用嘻哈给中国人贫瘠的精神生活带来了一点洋味(半兽人,以父之名,米兰的小铁匠之类)。顺便说一句,中国风也是洋味,因为当时没有中国人知道中国风是什么。不论如何,他的嘻哈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的反抗或解构因素,纯粹是主流社会的产物,尤其契合后来兴起的新民族主义。而作为暗线存在的地下嘻哈,不被主流社会知道。

这一点和摇滚很不一样。虽然有人觉得摇滚和嘻哈都是反抗,但在中国,首先他们都不主要代表反抗,其次他们有阶级性的差别。从林立果以后,摇滚一直都有外围体制人的色彩。最初的摇滚歌手大多是体制周边的人,像江南的候补士大夫爱听昆曲不听平话一样。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被一块红布压死以后,迅速作罢。“张楚死了,何勇疯了,窦唯成仙了”。之后才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捡起摇滚这个符号。

地下嘻哈则完全不一样,一开始就草根性很强,完全跟体制沾不上边。今天你叫得上名字的嘻哈歌手,许多都是连上大学都很困难的。其实他们跟街娃儿没什么区别,本来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事实上,早期的嘻哈歌手绝大多数都转业了。后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资金流长期在影视娱乐行业转来转去,产生了你所看到的各种综艺节目,其中终于有一部分落到了嘻哈的头上,当然,这需要加上中国两个字,以示嘻哈不是法外之地。这群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嘻哈歌手的特点就是,有奶就是娘,所以当然愿意配合。你唱红脸我唱白脸,大家都有默契。反抗,beef,叛逆都只是表演而已。

谢帝稍微有点不同,所以值得一提。“谢帝”的外号来自于千禧年初被美国主流社会驯化的著名歌手,“Slim Shady” Eminem。谢帝不是做题家。虽然在高考包分配结束以后考大学的好处越来越少,但对于反应迟缓的社会来说,他们仍然记得80年代大学生意气风发的时代,所以仍然要逼迫他们的孩子考大学。做题家不是谁都愿意当的,但在做题之外,沦陷区的末人家长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出路。但他们又是势利的,孩子要是真的在某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闯了出来,欢声笑语又会回到家里。

“败家子变成骄傲都是家里想的

诶 是三 成绩撇交学费高苦家里养三

家曾经不是他的港湾 听吵架你会爽翻?

不会吧 只会是想蹿想逃串想搬

现在回屋头不吵架了 可能觉得我长大了

可能看我上了盘电视结果真他妈做大了

回想家里最后的一件大事 我没考起大学

当时客厅一片死寂 但真的早就炸了”

这首“你坐最后一排,我坐讲台旁边”神似阿姆的“Marshall Mathers”,不仅说明谢帝受阿姆的风格影响明显,而且说明他们在某一时刻都觉得自己看透了人性和社会。那后来你还能干撒子嘛?挣钱撒。嘻哈音乐的主题到最后都是关于钱、毒品和女人,要不就是变成廉价鸡汤,因为这个音乐形式本身已经被束缚,可能性枯竭,目前看来没有其他出路。

如果说巴蜀的地下嘻哈还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坚持使用巴蜀语。这是巴蜀人朴素的民族情感,也正是这一点,让谢帝与使用普通话的中国人产生了冲突。“听到方言了就说很老土,你们装锤子高端我带你考古,你的mother,你的father,你的祖宗,都不说普通话,我日你妈”。这句话和“勒是雾都”,还有“重庆山歌不能比,就凭你们全部加一起”,堪称巴蜀嘻哈对巴蜀语最响亮的支持了。不过后来GAI死了,能写出《雾都夜话》的Wudu Montana成仙了。谢帝明白歧视链的等级,懂嘻哈,不会说什么中国嘻哈要走出什么自己的风格这种恶心话。他也像个真正的嘻哈歌手一样,隐隐约约的在反抗产生他的环境。

“1989当我出生来到了这片土地

听了Hiphop 像开了盏灯

但是它照不亮社会主义

我一转身 脑壳好昏

发现了竞争的对手有十多亿”

许多嘻哈歌手对批判社会的题材唯恐避之不及,更多的则恬不知耻的谄媚主流,这本身就说明他们不是嘻哈歌手,只是社会边缘人在表演嘻哈歌手妄图混入主流而已。如果按照美国的标准,那么全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嘻哈歌手。但即便如此,谢帝也比他的那些所谓的同行更接近嘻哈歌手的标准。他保护了自己的语言,在成名后依然拥有反抗精神,对嘻哈音乐有真正的热情,对于出生在沦陷区的巴蜀人来说,这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刚刚听说他好像回沦陷区发展了,well, good 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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