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拥有陆海军的方言” — — 评《中国的方言与民族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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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na Tam博士的Dialect and Nationalism in China一经出版,就获得了相当多的关注和称赞。读完这本书,我们会发现这些关注和赞誉确实是这本书应得的:它首先注意到了“中国”国族构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语言。更具体的说,是“普通话”的问题。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深入探讨了“普通话”,“方言”和“中国”在国族建构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其难度并不亚于杜赞奇当年在Rese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里把历史从民族国家的叙事体系中拯救出来的尝试。其次,作者令人信服的指出,“方言”的边缘地位是一系列主观甚至武断建构的产物。“方言”是“普通话”无伤大雅的分支这种观点,在历史上是根本站不住脚的。除了这两点以外,作者还引用了大量贴切而生动的例子,任何读者都可以通过这些例子体会到:仓促拼凑起来的“普通话”的真实历史地位,和其宣称的功能相比是多么苍白。

跟所有开拓性的著作一样,这本书也有它无法回避的困难。首先,作者没有仔细讨论方块字跟“普通话”和“方言”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实在是非常可惜。当清末民初“汉民族”和“中华民族”这些概念开始发明的时候,方块字是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历史遗产。而20年代开始到共产党时期对方块字的攻击和维护,又几乎没有达到“方言”的层面。“方言”的使用者对方块字的态度如何,对方块字和“普通话”的marriage看法又是如何,实在是令人非常好奇的问题。其次是,这个问题其实不是作者本书的研究范围了,“方言”,“普通话”和方块字在互联网的环境下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产生了怎样的关系?有不少“方言”其实借着互联网和键盘复活了,而有更多的“方言”,比如我使用的“重庆方言”,有太多是无法转换成方块字出现在屏幕上的,这种时候往往是借助英文字母的。这些现象虽然不是作者的讨论范围,但也是作者这个课题的自然延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作者的结论有一个致命的错误:作者认为“方言”其实有助于维护“中国民族主义”(Chinese nationalism),因为各地的“方言”使用者都把“方言”作为自己和“中国”之间的桥梁,“中国”是各个“方言”使用群体集体塑造的结果,这暗示着强行推广“普通话”会动摇整个“中国”。但关于这个错误,我们却很难怪罪到作者身上,因为她并不是“方言”的使用者,她没有办法用身体体会“方言”和“普通话”对“方言”的使用者有什么影响。作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占领区下出生,“四川/重庆方言”的使用者,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普通话”跟“方言”的关系,就是殖民者语言和被殖民者语言之间的关系。在同一个家庭里,会说普通话的孩子对不会说普通话的父母的鄙视,令我联想起我在SAT阅读里读到的会说英语的亚裔美国人对不会说英语的亚洲移民父母的鄙视。只会说巴蜀语,连新闻联播都听不懂的巴蜀乡民,面对外地来的说“普通话”的官员,几乎无法交流的例子;丈夫和妻子说着不同的“方言”,以至于生的孩子只能说普通话,没有任何归属感的例子;爷爷说着“方言”,孙子说着“普通话”,结果完全产生不了正常祖孙感情的例子,我见得太多了。这些私密的,敏感的例子,不会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然而他们真实存在并占据了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是活生生的殖民主义,而且是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蛮横武断的殖民主义。

这倒不是说,“方言”的使用者们不会抵抗。事实上,就我生活过的巴蜀来说,普通话的推广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几乎是失败了。不止是4–50岁及以上的中老年教师不会用普通话上课,即使是进入学校的青少年也不会以说普通话为荣。相反,谁说普通话谁就会被认为是书呆子,“虾爬”(巴蜀语懦夫的意思)或外地人。而来到巴蜀学习或生活的外地人,过了一段时间也慢慢学会了巴蜀语。只有学会了巴蜀语,他才算真正融入了学校或工作上的小团体。这些以”方言”为认同的小团体,早晚会成为中国的威胁。

所以很不幸,习近平和中国共产党在这一点上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不强行推广普通话,消灭“方言”,中华人民共和国解体的危险将永远存在。毛泽东操着一口浓厚的湖南口音,邓小平的四川话言犹在耳,江泽民和胡锦涛蹩脚的普通话经常成为网络红人戏弄的对象,在他们统治的时期,解体的危险如影随形。为了消除这种危险,重新构建新的中华帝国,习近平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以新中华帝国主人的身份大刀阔斧的打压东亚自发产生的各种语言。而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后,是已经丢失了“方言”的,无法和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交流的,只会说普通话和认同中国共产党的新一代中国人。所以,“方言”不是“中国民族主义”的维护者,而是“中华帝国”的解构者。而我是离不开“方言”的。正如德国先验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所说的那样,母语给我提供的温暖和怀念是普通话无可替代的。在我最放松的时候,最高兴的时候,最难过的时候,只有我使用的“重庆方言”才可以准确的表达这些感情。当我说普通话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需要消耗脑细胞和运用理性,而不能自然而然的说出来,我相信我不是一个人。而如果这种权利也要被“中国”的建构所剥夺的话,那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以组建陆海军的形式,将“方言”变成“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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