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巴蜀语与民族发明学的一点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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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人已经意识到,即使从最客观中立的角度来说,中文也是非常劣质的语言。这种劣质有两个原因:1是语法的缺失。这一点凡是使用和学过点中文的人都会明白。2是通词膨胀。这一点凡是了解过一点中国历史的人都会很明白。比如我刚刚使用过的“中文”和“中国”这两个名词的意义,就非常含混不清。任何语言都会有这种情况,但像“中文” — — 就其最广博的含义而言 — — 这样绝大多数名词都如此含混不清,且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各种困扰的,竟还在使用的语言,在全世界还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语言没有灭亡,主要是因为,正如“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不断有外来输入一样,“中文”也不断有外来词汇输入,给原来粗鄙的上一代“中文”打补丁: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梵语通过佛教,隋唐时期的波斯语通过内亚蛮族,清末时期的英语和日语通过帝国主义,使得新产生的“中文”还可以勉强使用;次要的是因为大一统的路径依赖,这个就比较好理解了。但与此同时,外来输入的高级语言也逐渐被吏治国家和大一统侵蚀,在被大一统帝国切断了输入渠道以后,失去了创造和更新的能力(有多少人还记得elegant曾被翻译为满味极重的额勒金德呢),沦为给做题家吟诗做赋和给刀笔吏抄写公文。

所以,假如“中文”还有任何存在的必要,那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正名,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恰恰这又是最难的工作,因为首先,自从孔子说过这句话以后,通词膨胀已经两千多年,积重难返,其次,正如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生动的指出,语言完全是政治。攻击“中文”,基本上就等于攻击“中文”的日常使用者。而恰恰又是只有日常使用“中文”的人才能切身体会“中文”的劣质。这种电影《蝴蝶效应》里描绘的那种自我毁灭的觉悟,许多人自然是没有。另外,“中文”在西方世界的集邮爱好者和奖杯收藏者眼里还有被陈列的价值,所以虽然完全放弃“中文”的成本远低于为“中文”打补丁,后者也不失为现阶段的权宜之计。

其中,最有必要厘清的,就是“中国”这个词。“中国”这个词的意义已经膨胀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想要好好讨论的人如果不给它加上定语和注释,简直没办法使用。“中国”最初的意思,当然要拆开来解释。中指中央,国指用围墙围起来的城邦,与野相对。它并不孤立出现,而是殷商世界观的一部分,区别共同体的核心与边缘。以后即使“中央之国”的行政意义不断改变,地理版图不断扩大,用于区别中心和边缘这一层意思依旧不变。这就是为什么近代以前,“中国”只有在需要区别周围的其他文明或族群的时候才会使用,也就是说使用率非常低。“中国”对大多数人而言并不具有身份认同构建的功能,一般人不会像今天一样说“我是中国人”。即使是在民族国家的概念引进之初,“中国”一词也还残留有强烈的华夷之辨的意味,比如康有为早期的“保中国不保大清”。But the rest is history.“中文”的使用者师古智,把民族国家和帝国这两个敌对的概念融入了”中国“这一个词里,正如他们的前辈把儒家和法家融入了汉这个帝国里,以后这个词就不再具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了。日本人试图用“支那”来解放“中国”,结果自然是做了被狗咬的吕洞宾。“支那”当然是日本构建日帝国主义的一个词,也许欧美帝国主义可以反对它,但“中国”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因为“支那”实际上是想把“中国”从它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解脱出来。然而吊诡的地方来了,现在除了前东亚共荣圈的成员国(韩国,台湾,日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必须使用“中国”以外,欧美帝国主义继续使用China,也就是支那。

但众所周知,China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地理上的,大体上包括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占领下的地区。South China Sea里的China就是这个意思。第二层的意思才具有历史和政治上的意义,说白了就是用China这个词在指代在地理的China上出现过和现存的各种文明和政权。而“中国”人有意识的用“中国”这个词在“中文”世界里混用这两个概念,于是意思就成了,凡是跟China或“中国”沾边的都是现在的中国政权的合法统治区域。于是就会闹出“欧洲也是中国的,因为成吉思汗打到过欧洲”或者“South China Sea是China的,因为里面有个China”这种笑话。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所有人都是埃塞俄比亚人,印度洋则是印度的内海。

为了避免这种令人恶心的情况出现,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很费力,就是把“支那”和“中国”分开,让前者代指地理,比如:我来自支那,我是巴蜀人,不是中国人。支那突厥斯坦(Chinese Turkestan)就有这个意思在里面,也有不少学术著作和论文倾向于采用这种做法,或者至少在用China这个词的时候,会提供上下文来阐明到底是指地理还是指历史或政治。但从Chinese Turkestan这个词的消亡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种做法并不理想,因为太复杂,需要做的说明太多,还不如干净利落的Eastern Turkestan。所以第二种办法就是,既然“中国”人这么想把地理和政治/历史混用,那我们就满足他们:“中国”既是地理的,又是政治的,还是历史的,于是,我们终于可以把引号去掉,直接称之为中国。但是,我们就必须严正宣布,除了中国四边形以外的地区,都不是中国。地理上,则将中国四边形以外的地区分为东北亚,内亚和东南亚。至于东亚这个词是不是还有必要,或者东亚跟中国变成同义词,那都已经不重要了。根据这个原则,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其实就是占领了东北亚南部,内亚东部、南部和东南亚北部的一个帝国,可以简单的用“中占区”(Chinese Occupied Region)来指代。而历史上,则可以用“中占期”(Chinese Occupied Era)来断代。

比如,巴蜀就不再是“西南地区”,因为西南本来就是相对中国而言。三星堆是内亚东南部出土的文明。内亚东南族群和东南亚西北族群在交流,贸易和战争的过程中,产生了巴蜀文明。从秦时中国入侵开始,巴蜀就进入了长期的中占与独立交替的历史。今天的中占巴蜀也跟中国四川省和重庆市的版图不重合。这样,就终于解决了“中国”这个词带来的麻烦和矛盾。“中国”在地理上就是以郑州为核心,包含了黄河中下游和长江北部的四边形,“中国历史”则是不断的重复被外部征服-替代-重建-扩张-腐化-再被外部征服的过程,“中国文化”就是这一套腐化蛮族和征服者的技术的总称。“中国文明”则是被腐化的蛮族跟“中国文化”结合建立起来的文明。所以三星堆文明不是中国文明,巴蜀文明不是中国文明。

另外一个亟需厘清的名词就是“中文”这个词本身,它几乎跟“中国”一样麻烦,但有了之前的铺垫,处理起来就轻松了很多。我们平时使用的“中文”其实是指中国的非内亚占领区的语言的总称,比如巴蜀语(巴蜀是内亚和东南亚的连接点),吴语,粤语等,这些语言通常被贬低为方言,但其实他们之间的差距之大,远超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之间的差距。而中国语是中国和中国人使用的语言,比如普通话。只要正名了“中国”和“中文”,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另外,中占区各民族的独特性在语言上的体现更容易被人熟知。粤语(cantonese)就基本是准语言的地位,在西方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不是中文。巴蜀语不是中文这个事实,虽然不如粤语不是中文那样广为人知,但在对研究中国历史(顺便说一句,现在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在这里使用“中国历史”这个词而不用担心了)和中占区语言的人而言,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当然,一般人想到的恐怕是巴蜀语因为独特的历史和地理的原因,会有独特的名词,比如袍哥们的暗语。这一点当然没错,但是其实巴蜀语在语法上也跟中国语有明显的区别,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

1.推友Indra Mallika@Kroongsreen有过很精辟的阐释,我全文引用:

比如北京话的“这车没锁”和“能穿多少穿多少”,都是对蜀语来说不知所云的。

遮个车未锁>unlocked

遮个车未得锁得>have no lock

穿得到好多穿好多>wear as much as possible

穿得到好少穿好少>wear as less as possible

北京话的歧义句蜀语是不存在的

2.巴蜀语有一个经典笑话,它的使用者一听就能明白,用方块字写成是这样的:

医生:你吃这个药过敏吗?

病人:不,我过吞。

巴蜀语里,过(音ご,go)是助动词,没有实际意思。

巴蜀语里有许许多多这样完全不同于中国语的语法结构。至于因为历史和文化沉淀产生出的名词,那就太多了。如果瑞典语和挪威语可以是两种语言,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可以是两种语言,那么巴蜀语和中国语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能是两种语言,剩下的只是政治和陆海军的问题而已。任何巴蜀语的使用者都可以自信的说巴蜀语是一门语言,而不是中文的方言。

民族发明学本质上来说是一门排他和站队的技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被不同的人或族群使用都可以展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排他和站队就是通过构建他者而构建自我。构建自我是人类最基础的情感之一,构建而后排斥他者则是构建自我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最不愿意像谁是任何人在人生中都会不断的问自己的一个问题。你只要确定了你最不愿意像谁,那么你会穷尽所有智慧,找到任何你和他不一样的证据,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我构建。巴蜀民族的构建亦如是,只要巴蜀把中国当成自己最不愿意成为的对象,那么剩下的事情就非常好办,因为巴蜀跟中国不一样的地方实在是非常之多,语言和历史是最明显的两项。而运用语言和历史在民族发明学史上恰好也是经典手法,收益颇丰。所以巴蜀的民族发明,主要问题不在材料,而在认同。明朝成都令吴继善在张献忠叩蜀关的时候谏蜀王曰:夫全蜀之险,在边不在腹。那么夫全蜀之病,则在腹不在边。腹地成都平原的士绅有江南士大夫之病,而蜀边的酋长,土司和宗教团体却有旺盛的生命力。蜀中不出问题,那么巴蜀很难沦陷,蜀中一旦垮了,蜀边也无法坚持。所以,巴蜀的民族发明当然会继续强调并发散巴蜀与中国的区别,但具体到每个人来说,你有几分不想成为中国人,就会在洪水中多几分生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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